龚琳娜在《歌手》第一期亮相,穿着白色长裙,唱了一首《小河淌水》。后台,俄罗斯歌手波琳娜问齐豫,你能唱那么高吗?齐豫摇头,“不能,太高了”。最终,现场500个观众投票打分,龚琳娜获得当场冠军。
实际上,早在2013年江苏卫视的《全民星战》上,龚琳娜已经演唱过这首歌曲。她收获的评价和如今如出一辙。观众被她唱高音的能力震撼,只不过,那档节目并没有《歌手》这样的影响力。
如今,她在观众眼中的形象,从“神曲女王”开始向“女高音歌唱家”转向。这与她对自己的认知仍相距甚远,她觉得,自己是一个创新民族音乐的艺术家。
《忐忑》爆红已经是9年前的事情。近两年,龚琳娜越来越少参加电视节目,更多的时间放在古诗词音乐会和在喜马拉雅上教粉丝唱歌。她做的这些事,很少引起全民关注。人们提到龚琳娜,第一反应还是台上那个造型夸张、瞪着眼睛、有些神神道道的“神曲女王”。只是这一次在《歌手》上看到她唱起了高音,普通观众才开始明白,原来龚琳娜可以好好唱歌。
告别“神曲时代”
15年前,她和德国音乐人老锣两人,将古诗词与中国古典音乐结合,创作了多首古诗词作品。这是两人最看重的事。他们为给《楚辞》寻找匹配的乐器,曾重制了一套几吨重的编钟。
龚琳娜的这一面,不太能被观众接受。《小河淌水》获得《歌手》第一名之后,龚琳娜不顾整个导演组的反对,决定冒险唱一首古诗词歌曲《庭院深深》。果不其然,倒数第一。
从2013年起,龚琳娜已经厌倦了一味迎合观众。那年,她开始反思《忐忑》爆红之后的生活。曾经,她设想用电视节目获得影响力,推广古诗词和民族音乐,最终,她发现“你想唱《静夜思》,电视台不要,你唱《金箍棒》他们才要,让我觉得电视台不是搞艺术的地方。”龚琳娜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彼时,正是如今这些最知名的音乐节目的萌芽期。《中国好声音》第一季刚结束,观众在调侃杨坤的“一年32场演唱会”。《我是歌手》第一季则刚刚播出。乐评人李皖在一篇回顾过往五年的流行音乐发展的文章中写道,“《我是歌手》等电视真人秀,是唯一尚拥有大众热情的音乐节目,但其间表演的曲目,绝大多数为往年流行歌曲的翻唱和改变,当下流行曲目零零落落,面容惨淡”。
很多官方举办的音乐会中,民乐不受重视。一次北京国际音乐节邀请她。她得知,民乐不卖票,只能在广场演出,于是,龚琳娜拒绝了邀请。她有时也自己出钱办音乐会,基本上办一场赔一场。
采访中,龚琳娜喜欢使用“中国音乐教育”“引领观众审美”这样的宏大句式。她的语气中,有一种朗诵感。有时讲着讲着,会唱起歌来。她反复表达这样一个观点:中国音乐之所以不行,是因为大家都学习西方的唱法,忽视了中国传统音乐的教育。
近几年,龚琳娜也在做教育,一年跑三十多个高校。每周星期一晚上教小区的邻居唱歌。2016年,她则干脆在“喜马拉雅“上开设了《跟龚琳娜学唱歌》《跟龚琳娜来练声》的音频课程。
她的生活也在变化。之前她住在北京奥森公园附近。2017年,她和丈夫老锣决定搬到大理,在苍山上的一间房子里,居住至今。
体制内歌手
龚琳娜的母亲是衬衫厂职员,后来下岗。上幼儿园时,老师说她有音乐天赋,母亲四处借钱,凑了2000元,给她买了人生第一架钢琴,期望她在音乐上有所成就。那是1980年左右,中国人年均工资仅有762元。
龚琳娜的人生一直与母亲期望的轨迹一样。7岁,她考入贵阳市南明区少年宫“苗苗艺术团”,周末、假期到各乡镇、城市演出,也去过北京、广州、深圳,唱的是苗族、侗族、布依族以及家乡贵州流行的民歌。1988年,她第一次随团去法国演出,演唱的就是贵州民歌。
彼时,民歌未像现在一样被边缘化。1982年,《在希望的田野上》被广为传唱。那时被称之为“靡靡之音”、只能在“敌台”偷听的邓丽君的歌曲,也大多取材于民间小调,被称为以流行音乐形式出现的民歌。
有一天,龚琳娜在电视上见到日后成为女高音歌唱家的吴碧霞。那时,吴是中国音乐学院附中的学生。她给吴碧霞写了一封信,从回信中得知招生的消息。起初,母亲不同意她去北京,一年2500元的学费太贵了。她对母亲哭泣、央求,表示会争取拿到优秀学生的免费名额。母亲同意了。
北京求学那会儿,龚琳娜有一股狠劲:每天5点起床练嗓。她的高音让邻居备受困扰,1995年,龚琳娜考入中国音乐学院民族声乐系。毕业之后,她去了中央民族乐团,次年,她以一曲《斑竹泪》获得CCTV青年歌手大奖赛专业组银奖。那年,该比赛通俗唱法组的银奖获得者叫周鹏,多年后,她成为知名流行歌手萨顶顶。
那时,选秀节目还未拉开帷幕,青歌赛俨然是造星工厂。龚琳娜的机会也纷至沓来。她的母亲很满意:一场演出能拿到几千元的收入,刚毕业,在团里就能独唱,还有艺术团歌队副队长、文化部青年委员的职务。
获奖之后,龚琳娜的母亲陪她住在北京。她负责唱歌,母亲负责照料起居。几年之后,她在北京买了一套三居室。
但龚琳娜对自己的前途越来越迷茫。一次在录音棚,她听到录音师调侃,“你们这些唱民歌的,都是一个筐子里出来的”。一到演出,龚琳娜的危机感更重了:“觉得自己没有特色,随时都会被替换。当然,还有假唱。她参加的演出80%都是假唱。“我觉得不该骗人,但‘专业人士’告诉我,只有这样声音质量才完美、对得起观众”。多年之后,龚琳娜在自传中写道。
龚琳娜无法被体制同化的那一面,渐渐显露。临界点是2002年江苏连云港的一场晚会。她站在台上,穿雪青色长裙,鞋跟12厘米的高跟鞋。她没记歌词,音乐响起,索性嘴里唱着“一二三四”。底下的听众,对她的假唱浑然不知。她看着台下观众的眼睛,一瞬间,她只想逃走。
回到酒店,收到厚厚一叠演出费,她趴在床上大哭,“我把假的唱成真的”。
遇到老锣
一场场无聊的晚会演出之外,龚琳娜也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空间。她与乐团演奏古筝的常静,业余组成了“知音琴歌”,合作一些喜欢的歌曲。
龚琳娜是在《北京谈话》音乐会上遇到老锣的。老锣是一位德国人,原名罗伯特·佐里奇,毕业于德国汉斯·艾斯勒音乐学院。1993年,他来到上海音乐学院,拜古琴大师龚一为师。
几天之后,北京百万庄附近的一个录音棚,老锣和龚琳娜一起即兴唱歌,唱了三个小时。唱毕,龚琳娜全身舒畅。“我太压抑了,青歌赛以来,我一直在那个环境里,要听话,要做乖乖女。”她回忆说。
她和老锣开始熟悉起来。一次,她邀请老锣去家里吃饭。饭后,龚琳娜和母亲还有老锣,一起观看她的演出录像。老锣看了VCD,毫不客气地说,“那不是真的你。好恶心。”龚琳娜的母亲大怒,“你知道我女儿有多有名吗?”这一瞬间,龚琳娜心里却认同老锣。她对自己人生方向的选择,与母亲的期待之间,开始出现一条隐隐的裂缝。
那天,老锣告诉她,德国每年会举办世界音乐节,“说不定去那里,能帮你找到你的路”。
音乐节上,她见到了和她参加的那些晚会截然不同的景象,自由又真实。
此前,龚琳娜一直有一个困惑:相比摇滚的反叛、流行音乐的商业,她更喜欢民族音乐。但在世界舞台上,最受关注的中国音乐,大都来自少数民族。她作为一个汉族人,找不到自己的位置。
音乐节喧闹的现场,老锣和她说,“你是汉族人,汉族有自己的古典哲学、思想、民风民俗。你要从汉族音乐开始扎根。”
在德国,她还见到了老锣的父母。这场德国之行,潜移默化地改变了龚琳娜。
龚琳娜在德国那一个月,她母亲卧床一个月。她发现,母亲“生病”实质上是一种控制方式。每当她和弟弟与母亲想法不一致,母亲就会“生病”,他们就只能妥协。这天,龚琳娜不打算继续妥协。
在德国
龚琳娜刚回贵阳不久,便开始去农村采风。她开始反思在音乐学院所接受的教育。
不久之后,老锣从德国回来,龚琳娜、老锣,还有其他几个音乐家,一起成立了“五行乐队”。
直到2005年,龚琳娜的生活,一直是一边在中央民族乐团工作,一边参加“五行乐队”的演出。中途,乐队的古筝演奏家常静离开了乐队。如今,常静在一个国家级歌舞团工作,曾给张艺谋的《山楂树之恋》配乐,也曾在奥运会演奏古筝。一次采访中,她回忆当初离开“五行乐队”的原因,“龚琳娜追求有个性的东西,(和我)音乐道路不一样了”。
那一年,流行音乐已经到了偶像爆炸的时代。台湾歌手周杰伦、王力宏、蔡依林等新兴天王天后早已经崛起。一年前,湖南卫视的一档名为《超级女声》的选秀节目出现,诞生了张含韵、李宇春等新本土偶像。龚琳娜和老锣所涉足的民族音乐,市场却依然狭窄。
2004年,两人结婚。婚前,老锣和龚琳娜的母亲因为观念不一致,吵过很多次架。而龚琳娜和老锣一起创作的那些歌曲,她的母亲一直拒绝去听。婚礼第二天,龚琳娜的母亲对她说,“我不相信你们会幸福”。
这一刻,龚琳娜选择的未来已经与母亲的期望彻底背离。此后,母女二人隔阂多年。一年之后,龚琳娜怀孕、辞职,远赴德国。
那些年,他们创作了大量被称为“中国新艺术音乐”的作品。这个概念是他们自己造的,大意是指一种根植于中国音乐传统,又对其他国家音乐有所借鉴的作品。这些歌曲,既包含了一些是给古诗词谱曲的作品,也包含日后声名大噪的《忐忑》。
龚琳娜拿到老锣写的《忐忑》的曲谱那天,歌曲还没有名字,上面只有跳上跳下的旋律和拼音拼成的“咿咿呀呀哦哦”。她的第一反应是“这是歌吗”?老锣说,“我写给你的歌,你必须练好。练好之前什么都不要说。”
于是,龚琳娜把它当作一个高难度的练声曲练习。练习时,她发现她的声带根本不适应这种发声方式,老是打结、出错,于是,她给这首歌起名《忐忑》。
神曲女王
龚琳娜最初演出《忐忑》,是在保利剧院“教学十五年纪念晚会”上。那是她在中国音乐学院的老师邹文琴的纪念演出。除了她,邹文琴的学生韩红、吴碧霞、梦鸽、雷佳等都参加了这场演出。
龚琳娜唱完之后,圈子内议论纷纷,有人说,“天哪,听你这首歌,我的血‘噌’一下从脚底板蹿到了头皮顶上!”
2009年底,北京市政府要举办一场新春音乐会。《北京青年报》记者伦兵推荐了《忐忑》,于是音乐会总导演打电话到德国,邀请龚琳娜演出。
几个月之后,她在德国收到国内朋友的邮件,告诉她,“《忐忑》在校内网上传疯了”。她并不知道什么是校内网(后来更名为人人网),还以为是中国音乐学院的内部网站,没有在意。
那时,她和老锣,已经着手准备回国生活。9月,老锣提前来到北京,把龚琳娜曾经买的房子,重新装修了一遍。龚琳娜在德国,和朋友们逐一告别。
其间,龚琳娜接到国内媒体的越洋电话,要采访她。记者和她说,王菲发微博称《忐忑》是“神曲”,还要翻唱。这时,龚琳娜才知道,《忐忑》真的火了。
这是新浪微博诞生的第二年,已有1亿注册用户,正在与搜狐微博上演争抢明星入驻的商战。王菲转发《忐忑》之后,迅速掀起一场明星翻唱《忐忑》的热潮。那怪异的唱腔在舆论场上引发空前嘲弄和评论。
龚琳娜和老锣原本做好了回国艰苦创业的打算,却因为《忐忑》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。10月,当他们举家回京的时候,众多电视节目的邀约随之而来。
反应最快的是湖南卫视。当大多数媒体还不知道龚琳娜回国的消息时,湖南卫视已经将电话打到龚琳娜北京的家中,邀请她在2010~2011的跨年演唱会上演唱《忐忑》。
此后,《忐忑》得到更广泛的传播。龚琳娜的“神曲”标签已经固化。而在龚琳娜的记忆中,当初参加湖南卫视跨年晚会时,心里想的是,“大咖云集的流行音乐的舞台,终于有了民乐的一席之地”。
至此,本打算回国做民族音乐的龚琳娜,变身公众眼中的“神曲女王”,从民族音乐界,一不留神闯进流行音乐圈。不过,她和老锣回国之初就清楚,“神曲”只是他们意外获得的敲门砖,而不是目的。做了两年电视节目之后,他们决定将更多精力花在音乐会上,就像他们在德国时的演出生活一样。淡出娱乐节目之前,他们写作的最后两首被广为传唱的神曲是《金箍棒》和《法海你不懂爱》。
2012年的一天,龚琳娜的母亲去她家做客。老锣对龚琳娜的母亲说,“我写了一首歌,叫《法海你不懂爱》。”龚琳娜的母亲笑着说,“我就知道你写的是我,我现在不在乎了。”如今,龚琳娜和母亲之间的隔阂终于消散,她的母亲甚至学会了唱《忐忑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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